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箱缩着脖子站乾清宫东暖阁左近的茶房前,茶房外间留着灯和炉子,里间黑漆漆的。
小太监屏住呼吸,小声叫：“梁爷爷,该起了。”
屋里梁九功早就醒了，正闭目叩齿吞津,心里默数了一百下,刚好听到小太监叫起的声音，他清了清喉咙，嗯了一声。
小太监这才进来，从茶房的茶炉上提下热水,兑好再送到里屋来。
梁九功已经坐起身,小太监放下铜盆过来跪下替他穿鞋。
洗漱过后，梁九功就着热茶吃了几块茶房里昨天的桂花糕,干扑扑的糕噎得他直瞪眼，连咽几口茶才顺下去。一盘糕吃完，他漱过口，哈气闻闻无异味才放心。主子跟前侍候，一天三顿饭他都不敢吃实的饭菜，生怕带了味或者牙缝里沾上点菜叶子惹了主子的眼。
点心嘛，甜香味花香味的，漏点味儿出来也不要紧。
出门前，梁九功问小太监：“昨晚上圣上歇得好不好？”
小太监低头道：“听着是就歇了两个时辰，后头就醒了。”
梁九功叹气，提脚出屋，快步往暖阁去。
皇上年纪渐大，觉越来越少了。
暖阁外侍候的都起来了，各屋各房的都摸黑站着，等皇上起来才好上去侍候。以前皇上不起来他们也能点灯干活，可梁九功发现皇上的觉越来越少后，就不许他们皇上起床前点灯，多黑都待摸黑干活，还不能有动静。
幸好能乾清宫侍候的都是能，不多时大家都练了一双夜猫子眼。现他们这边去外头挑进来，都要先试试不见一丝光的屋子里能不能不漏一滴水的倒好一杯茶。
梁九功一到，所有都统统矮半身的行礼见福，但是没开口，全都是哑称，宫女们低眉，太监们打千。
梁九功草草一摆手，所有退开给他让条道。有几个太监退到了暖阁的窗子边，让梁九功瞪大眼睛狠狠一指，全都屈腿矮下来。
影子照上窗子上，扰了主子的觉怎么办？
别看屋外一堆，硬是鸦雀无声。梁九功站门前，提起一口气，轻声轻语的唤了声：“万岁爷，该起了。”
屋里，康熙躺榻上，双手虚握放腹前，连盖身上的被子都是纹丝不乱的。他昨天睡下前还想奏折上的事，今天醒得又早，只是看窗外的天色还不到起的时候。以养身来说，每天必须要睡够时辰，不然乱了作息，就没精神，对身体也不好。
所以，他也不起来，闭着眼睛躺着。可越躺越精神，只好继续盘算奏折上的事。
不知怎么的，今天他想到了直郡王。大概是昨天席上看到直郡王喝闷酒吧。
康熙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。保清是他的第五子，他之前已经死了四个阿哥了。当时大清入关还不到五十年，每天一睁眼，天下就全是造反的。康熙那会儿还真想过要是坐不稳这皇廷，他们满大不了退回关外去。
可想到要放下这唾手可得的江山，康熙反而不甘心了。他想他要是真带着满再被汉撵回去，日后见了先帝顺治爷，他万死难辞已罪。
他给胤褆起名保清，想把这大清的国运跟这个儿子连一起。他想，要是老天让大清来坐这个江山，就不会收走这个儿子。
结果从胤褆起，阿哥们渐渐都能活下来了。
康熙总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，天告诉他，大清的江山是稳固的，爱新觉罗坐这个皇位是天命所归。
所以，封胤礽当太子是顺理成章。康熙心里，大阿哥直郡王并不比胤礽轻多少。这个儿子勇武，能干，直爽又不失心机。他深受满爱重，是他大清的巴图鲁。
直郡王成亲早，前头几个孩子都是康熙二十几年落地的，那时太子那边还没好消息。康熙能记心里的皇孙头几个全是直郡王家的，不过直郡王运气不好，虽然孩子都是嫡出，前头几个却全是格格。
看康熙眼里，反而觉得这证明直郡王这辈子都只是个贤王的命。不然，太子比他得孩子晚，可长子却生他前头。这不是命是什么？
是抗不过命的。康熙学贯中西，却总觉冥冥中自有天意。直郡王命数如此，让不由叹一声时也，运也，命也。
康熙疼爱这个儿子，自然发现昨天他席上喝闷酒。他还让梁九功送去了一碗羹，让他进点别的缓缓酒劲。
直郡王并不傻，康熙自然知道这个儿子看着鲁直，胸中却不乏丘壑。直郡王的大格格康熙二十七年生，今年也有十六了。早几年直郡王就时不时的试探说给大格格瞧了什么家，可康熙一直没松口。
宫里的公主除了德妃的五公主，其余全抚了蒙古。康熙不肯后宫宗室进蒙古女，慢慢涤清蒙古满间的血脉，却也不能就真把蒙古扔出去不要了。蒙古是大清的一道屏障，他是既要防着，又要拉拢。
直郡王家的几个格格正好长成，填了宫里公主青黄不接的坑。康熙是早盘算好的，连选也圈了好几个，差别只往蒙古哪里分。
科尔沁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母族，把直郡王家的大格格指过去，皇上也是存了私心想照顾、抬举这个孩子。
其实不止直郡王家的，现几个较大的阿哥家有几个儿子他暂时顾不上，反正时候到了自有他们的阿玛替他们上折子请封。但有几个格格，他是已经看好了的。
只是想得再好，昨天见到直郡王喝闷酒，康熙的心就软了。
这个儿子重情，看他这么久府里只宠爱嫡福晋一个就知道了。大格格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，难免舍不得。
康熙想着，大格格的事只能让保清受委屈了，二格格就顺着他，让他自己找家吧。也算是全了直郡王的一片慈父之心。
梁九功叫起时还不到三更，皇上这么些年了一直是这个时辰起来。他有心想让皇上多歇一会儿，可孝心再重也抵不过皇上的板子。
他外面一叫，康熙就睁开眼，道：“进来吧。”
梁九功只听到皇上的声音就对着门虚行了一礼，道：“奴才冒犯了。”然后轻手轻脚的把门提着缓缓打开，门边的铜页子虽然上过油，可他每回都是小心着，避免推门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惊扰了主子。
进去后，跟他后面的宫女先把点好的灯送进殿内。从外到里，渐次把殿内照亮。这也有个规矩，不能一开始就先点主子这边的，不然屋里亮，屋外黑，一走外面黑洞洞影乱晃？几百年的宫殿什么事没有？只这乾清宫就死了多少前明的皇帝了？哪怕只为讨个吉利，灯都要点的让大家安心，主子舒服。
灯慢慢亮起来，梁九功才皇上的御榻前跪下磕头请皇上起身。
康熙帐内嗯了一声，梁九功才叫宫女们慢慢把帐子拢起来。棉袍和鞋是早就烘热的，侍候皇上穿好下地，先不忙送上洗脸梳头漱口的东西，而是先侍候皇上去官房方便一二。出来后才是洗脸漱口这一大串。
都收拾好了，皇上先去打拳，面朝东站着吐纳一番，回来再换一套衣服。这才算真正起来了。
此时外面天还是黑的，康熙歇过一气，起身往南书房练字去了。梁九功躬身后面跟着，乾清宫的大姑姑外面冲他使了个眼色，他虚点头示意看见了，大姑姑才走。
康熙习惯自己磨墨铺纸，他书桌前站定，裁一张纸端正的铺好，选一块墨锭，拿砚滴加水，然后徐徐磨墨。这一磨就是小一刻钟。此时除非军国大事，不然谁也不能扰了皇上的兴致。
梁九功见皇上磨上了，就悄悄退了出来。
大姑姑正茶房外探头，一见他就招手。梁九功小跑着过去，两进茶房掩上棉帘子，梁九功才问道：“一大早的，哪个孙子又不省心了？”
大姑姑也是觉得这事出的实不是时候，道：“积些口德吧，是周答应。前些日子就有些蔫蔫的，昨晚上不知用了什么，又吐又泄的。她大小也算个物，皇上那边一惯也喜欢她的侍候，只是大年下的不好处，想着是把她给暂时挪到雨花阁后头去。”
梁九功道：“那还不赶紧挪？谁知道她这是沾上什么了？过不过呢？”
大姑姑没好气道：“当不想挪？”然后压低声音，“双答应拦着呢。”
梁九功也泛愁了。
要说他是可以不把这群小答应们放眼里的，她们充其量也就是皇上闲的时候放嘴边的零食，搁外头就是通房大丫头的份。皇上再怎么宠，也不会抬举她们。没见个个都喝着药呢？
可这些丫头片子个个都通着天呢，梁九功也犯不上跟她们为难，见面也是姑娘姑娘喊得亲热极了，个个都跟他亲孙女似的。没留神让这群丫头枕边叨叨上一句，说不定就皇上那里落了不是了。
大姑姑说完就等他的示下，梁九功度着皇上那头练字也要小半时辰，道：“得，跟姑姑走一趟吧。”
穿殿过门，答应们都住乾清宫后面的下房里。说白了她们也不比宫女们高贵多少，不过是能侍候皇上罢了。
下房这里可热闹得多，答应们是一一个屋，平常也少串门。都是嬷嬷提点过的，谁也不会把这里当自家院子东走西串。今天倒是难得，梁九功没走近就看到一间屋子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。
他沉着一张脸，大姑姑错后他一步，两站屋外三尺，两双厉眼一扫，围着的都窜了。梁九功见走了也不打算放过，对大姑姑道：“都是闲的，大年下不好罚他们，先记着吧。”
大姑姑道：“这点小事就不劳动您了，有呢。”
两进了屋，外屋没，只见里屋躺着个正要挣扎着起来。梁九功左右看看，嫌这屋里不干净就没坐。过了会儿，一扶着另一个站不起来的出来了。
扶的那个是双答应，身上穿的跟宫女一般无二，就是外罩了一件桃红的比甲，这是皇上赏的料子。她长得鹅蛋脸，柳眉下是盼顾生辉的一双眼。
见着她，梁九功一脸心疼的道：“的乖乖，是干这个的吗？”
双答应浅浅一笑，并不答话。以前梁九功见周答应时也是没口的夸，亲热极了。此时周答应病得脸都脱了形也不见他瞟一眼。她们这些答应命都薄，不抱团这宫里一天都活不下去。
梁九功也不是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，好话又不费钱？他看着周答应啧啧道：“好孩子，别跪了。瞧这样，爷爷看了可真心疼啊。”
周答应一直打寒战，她还是挣扎着跪下，静静的磕了几个头，抬起脸来，两行清泪挂颊上，哀求道：“梁爷爷，大姑姑，求们别把挪出去。”
梁九功是太监要避讳一二，大姑姑上前硬是把她架扶起来，周答应病得浑身无力，挣不过只好被她按凳上，大姑姑道：“姑娘，不是心狠。是侍候万岁爷的，这前后屋也就二十多丈，姑姑也不拿话吓，真有点什么，全家的脑袋都不必要了，咱们这一院子的都得陪砍头。”
她扭着周答应的脸，让她去看双答应：“这姐妹为了都跟顶了两天了，忍心叫她陪死？”
双答应年青胆气壮，插话道：“姑姑，不怕死。”
大姑姑看也不看她，继续劝周答应：“再者说，挪出去也只是叫安心养病。万岁爷心里住着呢，谁能拔了去？等养好了再回来，咱们漂漂亮亮的继续侍候万岁爷不更好吗？”
周答应心里是害怕，但也知道她这里赖不了多久，到时候大姑姑叫把她嘴一塞，用被子一裹抬出去，她连喊都喊不出来。只是都惜命，死到临头怎么会不求一求？
她让大姑姑的好话劝得也想，要是万岁爷记着自己，他们也不敢不给她好好治。
大姑姑又添了一句：“要实不放心，怕万岁爷忘了，就叫这好姐妹多万岁爷跟前提几回。信不过，还信不过这好姐妹？”
这招祸水东引把周答应的心全牵到双答应那里去了，果然周答应立刻像望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双答应。
双答应也察觉不对，可此时也只好说：“只要万岁爷叫，一准记得提！”
大姑姑抿着嘴笑，顺手替周答应理一理睡乱的头发。
周答应泪如雨下的拉着双答应的手：“好妹妹，姐姐这条命全托身上了，记着，可千万不能忘了！”她死死拽着双答应的手。
双答应一是被她催逼，二是热血上头，直接跪下起了个誓，违誓死无葬身之地。
大姑姑笑道：“这可放心了吧？的小姑奶奶们，快都别闹了，赶紧收拾收拾东西，周姐姐早一刻挪过去，也能早一刻安心喝药休养不是？”
双答应此时已经发现被大姑姑三言两语陷进坑里去了。周答应日后要真有个不好，头个恨的不她大姑姑，而是自己。皇上身边多少挤破头？她虽然也算得皇上的心，可谁知道皇上乐不乐意听周答应的闲话？要是皇上转头就把周答应忘干净了，她提得越多就是给自己招祸。
可事已至此，后悔也没用。双答应帮周答应收拾好包袱，怀里被周答应塞了她所有的体已首饰，其中不少都是皇上给的。
周答应泪眼朦胧，撑着笑道：“妹妹侍候万岁爷时记得戴上。”
送走周答应，梁九功替大姑姑震住了场子，见事了就告辞了。大姑姑让拿醋和石灰给周答应的屋子熏熏，屋里的东西全都抬出去烧了。见双答应站门边一脸愤恨，笑道：“姑娘回屋吧，这里乱糟糟的，再污了姑娘的鞋。”
见双答应摔帘子回屋，大姑姑心道，能耐得！还跟姑姑顶！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物了？
大姑姑回屋喝茶，这时秀答应悄悄进来，侍候着大姑姑用过鼻烟，还站大姑姑身后给她捏肩。
秀答应道：“干娘，双儿不闹了？她这其实不坏，就是有些义气。就跟那戏里说的大侠似的，仗义。”
大姑姑让她捏得舒坦，道：“秀儿，别跟双儿那丫头学。她这会儿是义气了，可等着瞧，那挪出去的周眉领不领她这份情。日后的事，还难说的很呢。”
秀答应不知周答应屋里的一场官司，笑道：“周眉哪儿会那么傻？双儿单力孤，根本不可能拦着不叫她挪出去。这事就算求到万岁爷跟前也一样，双儿能替她说话，就已经可以了。没见这后面二十几个答应，就双儿一个站出来了吗？她还能有什么不足？要这样还要记恨双儿，以后谁还敢帮呢？”
大姑姑笑道：“可不是？还是们秀儿聪明灵透。好闺女，手上再使点劲，干娘这肩啊可酸死了。”
南书房里，康熙写完大字，梁九功刚好回来。他这边放下笔，梁九功进来，接过小太监捧上来的茶，先用手茶碗外沿试一试冷热，才送到皇上面前，然后不等皇上问就陪着笑说：“后面有点小事，大姑姑来叫奴才过去瞧瞧，帮把手。”
康熙喝了两口茶，每口分三次咽下，解了渴就放下茶碗。茶虽好，可他从不贪多。
练完字，康熙挑了卷书拿手里看，嘱咐梁九功：“要是直郡王到了，领进来陪朕用早膳吧。”